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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梅的心事 |
推荐度:★★★★ |
作者:离离草
发表于2009/9/11 18:13: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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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梅家离我家很近,只隔着两亩地的距离,推开我家的后门,透过稀疏的刺槐树便可清晰地看见她家:三间青砖瓦房,砖头缝里挤满了青苔,不时冒出一两棵小草来。房子的东侧有一棵大枣树,枣树旁边用鱼网圈一块地来,里面养一些小鸡小鸭。小时候的我喜欢在后门的刺槐中间牢牢地拴上一根绳子,坐在上面荡来荡去,天真地和静默的刺槐树一起观望着周围的一切。
大梅的妈妈在大梅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,大梅的爸爸在队里的砖窑厂上班,脸是职业性的酱红色。大梅的妈妈去世没两年,他就托人说媒娶了一个安徽女人。村里人背地里都叫她侉子。侉子嫁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个儿子,长得很结实,比大梅大一点,叫大昆。大梅人前人后地管这两个后进家门的人为妈妈和哥哥,而侉子却板着脸喝道死丫头。大梅确实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。黑黑的皮肤,扁扁的脸,宽宽的肩膀,硬硬的身板。她自己也不懂得打扮,喜欢穿男孩的衣服。以前穿得是别人家穿剩下的,侉子过门后,她就穿大昆的衣服。村里人都说大梅命苦,可大梅却乐得其所,一点都不介意这个新组合的家庭给她带来的不堪。一天到晚大大咧咧地在侉子面前转,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。
苏北的夏天终于耗尽了最后的能量,秋天如期而至。充满水气的空气中弥漫着桔秆和青草的味道。一望无际的稻田披上了金黄色的外衣,使这个季节变得丰盈起来。鸡一群群地跑到上面,争抢着散落的稻谷。鸭子则时而在水里游戏,时而摆到田埂上捕捉着蚱蜢之类的昆虫。每到黄昏时,麻雀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地栖息在电线杆上,蜻蜓也来凑热闹,拥挤在一起,低低地飞在打谷场上。我像往常一样,坐在刺槐树中间的绳子上,掰着手指算开学的时间,远远地看见大梅从田埂那头向我走来。她走到我跟前,一声不吭,愁云满面。我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她把头扭到一边,身体微微发颤,像在隐忍着特别伤心的事情。缓缓地,又转过身子,咬了一下嘴唇,说:“我不能上学了。”我吃惊地望着她,忙问:“是不是她不让你上了?你爸知道这事吗?”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,故作轻松地说:“其实也没有什么,我也不是读书的料。”说完,看脚尖在泥土上蹭来蹭去,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,抬起头,语气坚定说:“以后放学我不和你一起走,谁要是敢欺负你的话,你告诉我,我一定不会饶了她。”我鼻子一酸,想哭,看见那根绳子被风吹得摇摆起来,对她说:“你也来荡荡吧,挺舒服的呢。”她侧过身子瞄了一眼:“我看还是得了,我那么重,你的绳子又太细。要是绳子断了,把我的屁股摔坏了,你赔得起吗?”越说声音越大,最后笑了起来,我也跟着笑。这时草垛上一只母鸡咯咯地跳下来,我走上去,把手伸进草窝里,掏出一只热乎乎地鸡蛋,捧在手心,又递到她手上。她轻声地说了声谢谢,便扭头沿着原路小跑着回去了。我想,她一定是哭了,走得那么快,就是怕我看见她流泪的样子。
新学期开始了,上预备课时,一位年轻帅气的男老师走上讲台,原本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子静了下来,同学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有几个女生偷偷捂着嘴笑。新老师有着黎明一样的发型,头发很柔顺,用的应该是广告上的洗发水。皮肤有点黑,鼻梁高高的。他身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和一条黑色的西裤,脚上是一双人造革皮鞋,擦得亮堂堂的。手腕轻轻一抬,就可看见那块银锃锃的手表。早就听说,这位老师写得一手好字,会画各种类型的画,乡上每次搞宣传,都要请他去。另外,他还是市里的运动员,在整个秦化乡来说,基本上是个名人。新老师环视了一下教室,开始作自我介绍;“很荣幸,能做这个班的班主任,我叫林枫,树林的林,枫叶的枫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抽出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上这两个字。“希望这学期能和同学们相处愉快,老师有不足之处,也请同学们能够勇敢指出来。”开场白结束,有几个女生微笑着要鼓掌,见大多数同学都没有这个意思,有些尴尬地把手放了下来。接着,老师拿了一张纸开始点名。点到吴红梅时,没有人应答,同学们纷纷四处张望,我迟疑了一下,站起来,小声地报告;“她不上学了。”老师听了愣了一下,说了声“我知道了。”下课铃一响,老师就把我叫到了教室外的走廊上问我大梅为什么不上学了,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,含含糊糊地说:“可能……也许她家里人不让她上吧。”老师听完,想了一下说:“这样吧,下午放学,你带我去她家好吗?”我点点头,老师看了我一眼,则径直向办公室的方向走去。
放学了,我像背负着一个神圣的使命带着老师向大梅家走去,心情很激动。一路上,老师不停地向我打听大梅家里的情况,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他。快到大梅家门口时,我停住脚步,指着大梅家房子,说:“就那间,我就不去了。”老师“嗯”了一声,就自己一个人向前走去。
等老师走进她家的门,我就蹑手蹑脚地跑到她家屋后,趴在后窗,伸长脖子看里面的动静。只见侉子坐在凳子上聚精会神地磕着瓜子,猛一抬头见一个人要进来,便堵在门口,问:“找谁?”老师很有礼貌地回答:“这是吴红梅的家吧,我是她的班主任。”侉子听后,便背过身去看大门上的门神,老师顿了一下说:“请问吴红梅同学在家吗?”“地里。”“所有同学都去上学了,她为什么不会上学呢?”“哼,上学,就她那个浆糊脑袋还上学,怕是打水飘吧。”侉子掸了掸衣服,双手插进口袋里,脑袋轻轻摇晃着。“话不能这么说,吴红梅同学的成绩在班上还算中上等。再说,现在国家开始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,你不让她上学,是违法的。”老师郑重其事地说道。“哦哦哦!”侉子像是触电似似笑非笑地叫了起来,退后一步,把老师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遍,“唬谁呢?还违法了,我违的是哪门子法,我好听好喝地供她,你是不是看我不认识字好欺负,哎呀,我的命真是苦啊!”说着眼珠一转,趴在墙上号啕起来。老师摇了摇头,正准备往外走,大梅的爸爸挑了两空箩筐回来了,见屋里的气氛不对,定在原地,疑惑地看了看陌生的年轻人。这时老师走到大梅爸爸跟前,自我介绍说:“我是吴红梅的班主任林枫。”说着就要和大梅爸爸握手。大梅爸爸愣了一下,连忙腾出一只手来。这时大昆好背着一捆芝麻回来了。老师问大梅爸爸:“您女儿不上学的事,你知道吗?”大梅爸爸低头不说话,默默地把箩筐放到门外的鸡窝上。倒是大昆在一旁叫了起来:“开学了?开学了怎没上学? ”说着就盯着他妈看。侉子叫道:“没钱没钱没钱”说着把凳子一踢,就登登登地进里屋了。老师递给大梅爸爸一支烟,又点上火,说:“她是你的亲生女儿,还很小,你真得忍心那样做吗?”大梅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烟,蹲在地上犹豫不定。大昆把芝麻一卸,走到老师跟前,认真地说:“老师,你回去吧,我妹这学上定了。”说着又对大梅爸爸说:“爸,那家农具厂我不去了,学徒费给妹上学。”大梅爸爸没吭声,里屋传来辟哩啪啦地一阵乱响,骂道:“你小兔子崽子想气死我啊,我不活了。”说着冲了出来,索性坐在墙角叉着腿捶胸顿足。老师见状,深深地看了一眼大昆,便对大梅爸爸说了声:“那就这样,我先走了。”就匆匆走了出来。
第二天下午自习课,老师领着大梅进了教室。大梅站在讲台边,穿的依旧是男孩衣服,背着个崭新的书包,有点兴奋,嘴咧得老大,不断地扯衣角。课间时,她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去她的座位,一一向我展示她的新文具盒,新的钢笔和圆规。我问:“你哥买的吧?”大梅点点头,见四周没人,小声地对我说:“这次要不是林老师去我们家,我肯定上不了学。这学期,我一定好好读。”
放学了,我和大梅刚走出教室,就远远地看见大昆在大门口,跨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上等人。看见我们来了,他解释道:“顺路经过这里,知道你们快放学了,就等一下。”我说:“大梅,你哥带你,你就先走吧。”大梅乐滋滋地坐在后座上对我说:“那我就先走了,做完作业我们一块去打猪草。”我点点头,一转眼工夫他们就不见了。
我独自走在路上,哼着《拔根芦菜花》。两个男生在路边弯着一条腿斗鸡,见我来了,嘻皮笑脸地说:“刚才那个是吴红梅的男朋友吧,长得还没有我哥俩帅呢!”我狠狠地白了他们一眼,骂了句:“狗嘴吐不出象牙!”到了村口,东庄的刘大妈和磨豆腐的王婶手上各持一把镰刀,面对面站着,嘀咕着什么,见我来了,嘿嘿地笑着:“大昆去接大梅,你就一个人回来了。”我听得莫名其妙,“嗯”了一声,走了几步,又听见她们在说:“要我说,这服水不流外人田,这大昆配大梅,现成的,好事啊。能省不少钱呢……”我一阵呕心,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。
大梅很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,上课认真听讲不说,每次和我打猪草时,都时常背着英语单词。每次遇到发音不会时,就问我,若我也吃不准,就会说:“明天问问林老师就知道了。”我说:“林老师是教物理的,你应该去问陈老师。”大梅满不在乎地说:“没关系,林老师的英语也应该很棒的。”期中考试成绩一公布,大梅居然从以前的二十六名一跃到前十一名。班会课上,林老师重点表扬了大梅,并要求全班同学向大梅学习,大梅坐在座位上,脸通红通红,两只手不知怎么放。我偷偷地对她竖起了大拇指,她向我有力地皱了一下眉毛。下课了,我轻轻地推了她一把,说:“别这样,夸你像是给你吃猪食,这一次,进步大大的哟。”她不看我,一边整理书,一边说:“其实都是老师教的好,我自己什么脑子我还不知道。”我换了个姿势,有点泄气地说:“过分谦虚等于骄傲,照你这样说,老师就光教你一个啊,别老是把自己看扁了。”大梅好像没在听我说话,抬头看见黑板没擦,绕过我就直接上前擦黑板。
第二天早晨,我俩一块上学,一路上大梅都像在思考着什么问题。忽然停住,认真地问我:“你说我扎辫子好看不好看?”我“啊”了一声,怀疑是自己耳朵听错了。大梅又重复了一遍,我看了看她圆扁扁的脸,想了想,说:“我觉得你在头顶扎一个像日本武士的辫子肯定不错。”她“扑哧”一声笑了起来,要扔书包过来砸我。我跑了两步,回头看她时,眼前一亮,发现她今天居然穿了一双红布鞋。我叫了起来:“新鞋啊,老实交待,是不是你哥给你买的?”“才不是,是我过年的鞋子,一直压在箱底没穿。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把裤子往向拽。“别拽了,,再拽裤子就掉下来了。”她继续追我,清晨的小路上充满了我们的笑声,一只只水鸟从芦苇荡里呼啦啦地飞起。迷离的薄雾笼罩下,村庄成了一幅淡雅的水墨画。
今天放学的时候,大昆又来接大梅了,好多同学围在大门口嘻嘻地笑着。大梅没好气地对大昆说:“你先回去吧。”大昆站在原地不动。大梅板着脸,大声地说:“让你走,你就走,我又不是没腿。”我使劲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角,小声地提醒她:“别这样对你哥。”大昆有些失落地蹬着车走了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大梅不由分说拉上我就跑,我叫起来:“反了,回家的路在那边。”“我们去供销社转转。”大梅的手像个钳子一样钳的我手生疼,到了供销社门口,她直接奔向卖饰品的柜台,指着一条带着金边的粉红色的丝巾对我说:“好看吧。”我点点头,又追问:“你不是要买吧。”“不买,就是想看看,我注意她有一个星期了。”大梅定定地看着那丝巾,嘴巴微微开启着。从供销社出来的时候,她还意犹未尽地在回味:“好看,确实好看,像电视里的人带的。”我装作不屑的样子,说:“你不是假小子吗?还要什么丝巾啊?”她辩解道:“那是以前,现在不一样了。”“怎么不一样了?”大梅向我挤了一下眼睛,神秘地说:“秘密。”
星期六下午的第二节课,林老师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,表情很难看,把书撂在讲台上,严肃地问:“今天中午哪位同学进过我的办公室?”同学们都摇摇头,只见大梅缓缓地站起来。老师走到她跟前,质问:“为什么进去?”大梅不回答。老师提高了音量又问了一遍。大梅这才吞吞吐吐地说:“我帮老师打扫办公室。”老师冷冷地问道:“我让你打扫了吗?”大梅不吭声。“你知不知道,因为你没事找事,我的一份重要的证明材料不翼而飞了。吴红梅啊吴红梅,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。”说完就快步走到教室门口,面背对大家,强压住内心的怒火,片刻,又回到讲台上开始讲课。
大梅一直站到了下课,同学们都出去玩了,她还没有坐下来的意思。我拉她坐下,她用力地甩掉我的手,执拗地站着,一言不发,目光呆滞的望着桌面。我安慰她:“别难过了,事情很快就过去了,况且这不是你的错。”她一听我这样说,使劲地拍打着脑门:“都怪我,都怪我,都怪我。“说着“哇”的一声哭了起来,捂着脸冲出了教室。
放学时,我也没看见大梅的身影,就直奔她家找她。刚到她家门口,就看见侉子正叉着腰,仰着头对着草垛上的大梅叽哩哇啦地不停地骂。大梅却好像没有反应,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。我小心翼翼地爬到上面,和她坐在一排,低头看着距离四米左右的地面,不禁倒吸了一口气。她的眼神恍恍惚惚地,定定地看着远方,喃喃地说:“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。”我稳了稳双脚说:“天色晚了,你快下来吧。有什么事,我们下去再说,好吗?”她痛苦地闭上双眼,又缓缓地睁开,默默抓着稻草往下爬。
第二天星期日,我一大早就和爸爸妈妈去外婆家了。星期一清早,我背着书包就去找大梅一块去上学。我站在她家门口,对里面喊:“大梅,大梅。”这时大梅爸爸端着个碗从厨房走出来,一边吸溜着稀饭,一边对我说:“香水啊,大梅说什么也不想上学,昨天下午就和她堂嫂子去镇里的牙刷厂了。”我像是定了魔法,半天没回过神来。
回到学校,我来直接来到林老师的办公室,把大梅的事情一说,林老师很吃惊,一直沉默着。上课时,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十分诚恳地做了自我批评,中午一下课饭还没吃就和我一道去大梅的家。大梅家的门紧闭着,敲了半天,也没人开门。我和老师只好失望地离开了。
我们坐在田埂上,心情都十分沉重。秋收已经结束,稻田裸露出褐色的土壤,整个村庄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,树叶开始凋零,远处的堤坝像瘦瘦的脊梁横跨在水库边。我看着远处,鼓足勇气说:“老师,你可能不知道,她一直对你很崇拜,甚至很……,她为了你,努力地改变着自己,可是,你却伤害了她那颗自卑、脆弱的心。她真的很傻……”我说着说着哽咽起来,泪水不争气地从脸颊上流下来。老师的眼眶也红了:“你说的对,一切都是我的错,是我太自私了!”说完站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仰着头看蓝蓝的天空,喉结在剧烈地抖动着,即而转过身久久地向大梅家的方向看去。
两个月后的黄昏,我又坐在刺槐树中间的绳子上,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村口。我跑上去,看见大梅正提着笨重的行李吃力地走着。我叫她的名字,她朝我莞尔一笑。大梅的皮肤变白了,像是擦了增白的雪花膏,穿的也不再是男孩的衣服了,而是一件带着镂空花边的淡黄色毛衣,和一条黑色的踩脚裤。我一边帮她提着行李,一边询问她工厂里的情况。她说了很多,大致上是说生活还很不错,认识了很多的朋友。但最后她还是指着不远处飘在半空中的红旗说;“一出去打工,知道那才是我真正向往的地方。”我试探道:“你真的不在乎了吗?”大梅淡淡一笑:“都过去了,就当作一段美好纯真的回忆吧。活着,就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不是吗?”我受到她的感染,兴致高昂地对她说:“下学期,我们一起考高中好吗?”大梅摆出一幅挑战地姿态说:“等着吧,我一定要超过你!”这时,夕阳的余辉洒落在整个村庄上,鸟儿纷纷归巢,炊烟凫凫升起。我们的脚步越走越轻快,最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唱起歌来:“十七岁那年的雨季,我们有共同的期许,也曾经紧紧拥抱在一起。十七岁那年的雨季,回忆起童年的点点滴滴,却发现成长已慢慢接近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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